2023年以来，碳酸锂价格的大幅波动受到市场人士的关注。近日，期货日报记者到被称为“亚洲锂都”江西宜春进行实地调研，深入了解“锂矿投资热潮”后锂盐产业的现状。产业人士表示，由于碳酸锂价格的大幅波动，目前行业对碳酸锂期货的关注度有所提高，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行业利用期货工具规避价格波动风险的积极性。

这个寒冬，在江西宜春某锂厂从事碳酸锂采购业务的杨明（化名）离开了新能源赛道。

“锂产业现在竞争激烈，很多中小企业生存比较困难，我已经回老家发展了。”杨明不无遗憾地说。据他介绍，2023年之前几年，锂电新能源产业的发展如火如荼，宜春也因此掀起“锂矿投资热潮”，杨明跟随风口，跨行加入碳酸锂赛道。不过，进入2023年后，碳酸锂下游需求大不如前，不少锂厂也开始陆续传出降薪裁员消息，锂行业特别是中小企业仿佛一下子从“春天”走向了“寒冬”，他也因此有了离开的想法。

“真正让我下决心离开的是2023年下半年以来，由于工厂几乎没有什么订单，做了很多调整但并无起色，以往经常加班的我们开始无事可做。”杨明告诉期货日报记者，尽管大家都很看好锂产业的前景，但他预感2—3年内锂电行业的现状不会有太大改善，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所以他毅然离开了这个行业。

据了解，杨明的经历只是宜春锂矿发展现状的一个缩影。因矿山开发资质较难获得，所以不少此前加入锂赛道“淘金”的商人只能选择参与贸易、选矿、煅烧等环节。期货日报记者近日在宜春实地调研时获悉，受前期碳酸锂价格大幅回落及当地环保要求趋严的影响，2023年10月份以来，当地锂企暂停了海外拿矿，无自有矿山的企业几乎没有盈利空间，多数选择歇业调整。一些手中有矿的锂企开始慢慢找回市场的主动权。

作为锂电池的主要原料，碳酸锂的价格牵动着整个锂电产业。SMM历史报价显示，自2021年以来，新能源行业进入爆发式增长阶段，电池级碳酸锂更是从2020年12月30日的5.15万元/吨飙升至2022年11月9日56.75万元/吨的历史高位。但随后，碳酸锂价格进入下跌通道，截至2023年12月29日，已跌至9.8万元/吨。受碳酸锂价格急速下跌的影响，当前锂电上游产业格局正在发生变化，产能加速出清，一些中小企业被淘汰，锂产业将迎来新一轮洗牌。

[部分中小企业面临淘汰]

江西宜春由于拥有丰富的稀有金属矿产资源，被人们称为“亚洲锂都”，当地的锂电新能源产业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近年来，随着碳酸锂价格的不断上涨，外地资金涌入宜春，当地锂产业开启爆发式增长模式。但随着碳酸锂价格这一轮下跌，这些跟风涌入的外地资金，有不少正面临被淘汰的命运。

据了解，2021年年初，电池级碳酸锂的价格仅为5万元/吨左右，到2022年年底，价格一度攀升至60万元/吨，涨幅惊人。而且在锂产品价格屡创新高的背景下，当地瓷砖行业却面临下行趋势，因此2022年以来，江西当地不少陶瓷厂纷纷跨界转行锂电行业。由于订单太多，产线安排不过来，不少锂盐加工企业开始找陶瓷厂代工，或者租赁产线，进行锂矿焙烧加工。

“随着锂价屡创新高，大家都认为锂电行业是个风口，所以很多人在根本没有进行很好的转型规划，也没有完善的技术储备的情况下，就一窝蜂地涌进来。没有矿山资源的，就建个锂厂做代加工，陶瓷厂烧窑技师多，就专门做焙烧，甚至有人还直接做起了卤水贸易，只要能赚钱，大家就争相入场。”杨明告诉记者，当时锂矿石价格每天都在涨，拥挤的运输车流来往于宜春宜丰这个人口还不到30万的小县城，山上是人，路上是人，办公室也挤满了人。

锂矿投资热潮下，开发低品位矿也成为常态。“过去，锂云母提锂由于品位低、杂质多、成本高，长期被市场忽视。如今经过多年技术改进，锂云母提锂成本大幅下降，与锂辉石提锂成本已相差无几。”杨明表示，由于2022年锂矿石行情好，即便是0.2%—0.3%含量的低品位原矿都有人抢着要。“只要是锂矿，就有人买。碳酸锂冶炼烧出的残渣，都有人拿去再次提锂，这在几年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杨明说。

一家于2022年完成碳酸锂生产线投产的锂厂负责人张雷（化名）告诉记者，他们早期主要生产硫酸锂，由于赶上了行业风口，公司当年净利润高达上亿元。“当时我们工厂的碳酸锂年产能为5000吨左右，盈利后计划将年产能扩大到10000吨。”张雷告诉记者，尝到甜头后，大家都想着扩大生产，这个赛道也越来越拥挤。

但密集的扩产也意味着产能过剩的风险。随着锂电材料企业的陆续扩产和业内新增产能的陆续释放，锂产业的供求关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碳酸锂价格开始快速下跌。相关数据显示，2023年，电池级碳酸锂价格从当年年初的53.5万元/吨一路下行至当年最后一个交易日的9.8万元/吨左右，累计跌幅超80%。2023年4—6月，碳酸锂现货价格曾出现过反弹，但随后又开始快速下跌。

张雷感慨道，有些较晚入场的人，工厂还没建起来，行情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已经开始生产的企业逐渐陷入亏损状态，新建产能也停了。“当电池级碳酸锂价格从60万元/吨的高点跌至50万元/吨附近时，很多人还觉得那就是底部了，后续行情肯定会再度上行，根本没想过会大跌。”张雷回忆道，正是因为当时不少人对未来行情的预期过度乐观，怕价格继续上涨影响后续生产，就开始大量储存原料，抢购导致高低品位锂矿价格均大幅上涨。

“我有个朋友，当时大概收购了总价值8000万元的低品位原矿，而且全是高价收购的原料，现在很低的价格都卖不出去。”张雷告诉记者，锂矿的市场销售价格与碳酸锂价格基本呈现正相关关系，如今需求不景气，这些低品位矿石根本就没有市场。

据了解，当前江西的锂矿市场正在经历一场“寒冬”。调研中，记者走访了几家中小型锂厂，发现不少产线都处于停工状态，几百平方米的仓库内只稀稀拉拉地堆放了几包货品，厂区门口也没有多少货车。为了了解更真实的情况，记者还驱车前往宜丰的某座矿山进行了实地考察，发现从山脚开往山顶的路上，偶尔会有一辆大货车经过，当记者一行到达目的地时，也是冷冷清清的，根本没遇上几个人，与杨明口中2022年“货车都开不动”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道路两旁也破败不堪，地面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碎石。

让记者印象更为深刻的是，在与张雷交谈的几个小时中，他都没有接过电话。“没有电话打进来，就说明客户没有需求，以前我们一天能接几十甚至上百个电话。”张雷告诉记者，他以前会卖点散单给贸易商，但现在已经近两个月没有走货了，基本是以长协交货为主。据他介绍，2023年11月份，他的工厂全面停工了近半个月，到12月初因为有一批长单要交货，才又重新开始生产。

“碳酸锂价格的跌幅和跌速都远远超过大家的预期，从2023年8月份开始，我们基本没有再买精矿生产了，现在以委托加工为主，公司的盈利水平也一落千丈。”张雷表示，2023年碳酸锂价格下跌的速度太快了。谈及未来的生产计划，张雷表示，如果2024年碳酸锂价格继续下跌，他唯一考虑的就是微利或保本代工生产，基本不会考虑其他操作。如果价格再跌，代加工他也不会做了。“2024年我本来计划有6000吨的产量，但现在的行情走势下，不知道能不能生产出2000吨。如果生产越多亏损越大，我肯定会停产。当前的市场环境下，能生存下来就很不错了，发展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考虑了。”张雷感叹道。

[大型锂企期待找回市场主动权]

与苦苦煎熬的中小企业相比，自身拥有锂矿的大型锂企的境遇则好得多。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一个产业发展的必经之路。”一家拥有自有矿的锂企负责人赵安（化名）认为，这几年锂产业扩张太快了，而且这些企业跟风挤入这个赛道之前并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行业，扩展资源的能力也不够，面临淘汰是迟早的事情。

由于最近几年遇上行业风口，以及自身生产技术的领先性，2022年，赵安所在的锂企碳酸锂生产净利润高达几十亿元。赵安告诉记者，他们公司有稳定的客户群体，2024年公司经营规模将进一步扩大，计划建成年产能300万吨的选矿厂。记者走访该司产区发现，尽管当前碳酸锂行情比较低迷，但由于他们有成本优势，工厂开工率仍然能保持一定水平。

“虽然产能过剩已成为行业共识，但下游需求一直都在，且呈现逐年小幅增长趋势，其实2022年价格比较高的时候，锂盐的需求量跟2023年4—5月份的时候相比差别也不大。”赵安认为，行业产能是否真正过剩，要根据市场价格评判。“如果碳酸锂价格在20万元/吨附近，全球产能都可能过剩，而15万元/吨附近时会呈现供需平衡状态，价格跌倒10万元/吨的时候就有可能供小于求了。”赵安表示，目前很多锂厂只是停产状态，并不是真正的产能出清，只要价格反弹到利润平衡线附近，很多停产的小厂家就会立即复产。所以产业不可能长时间维持供不应求或供过于求的状态，碳酸锂价格重回60万元/吨高点的可能性也不大。他预计，2024年会有40%的锂企难以生存，能挺过2024年的都是优秀企业，能够挺过2025年的就是行业龙头了。

对于碳酸锂未来的价格走势，众多产业人士也表达了与赵安类似的观点。他们认为，短时间内碳酸锂价格不会出现明显上涨，预计今年锂价会继续下行，加速淘汰一大部分落后产能，也会使很多小微企业不敢再轻易进入这个行业，2025年之后行业会迎来缓慢复苏阶段。

张萍（化名）所在的公司拥有采矿权，且碳酸锂产能还有可能继续扩张，但因为行情低迷，公司投资有所放缓。“现在就看行情的低迷期会持续多长时间，哪些企业能坚持下来。”张萍告诉记者，碳酸锂价格大起大落，行业发展不理性，说明锂产业正处于发展初期，对于拥有先进产能的大型企业来说，加速出清落后产能反而是好事，后续行业会迎来健康发展阶段。

[锂渣出路成企业发展难题]

锂矿市场的飞速发展，也为宜春带来了环保问题。

2022年年末，宜春市生态环境局发布“关于暂停审批以砖厂和陶瓷厂进行锂渣焙烧和石油焦碳化项目的通知”，暂停了分布在高安、宜丰等地的陶瓷厂二次提锂生产线，也拉开了宜春锂矿环保整治的序幕。

2023年以来，宜春锂电环保政策持续加码，要求当地锂企锂渣不得填埋、不得露天堆放，锂渣的出路成了企业的难题。在行业快速扩张、环保要求趋严的背景下，碳酸锂的生产成本也在逐步提高。

“环保整治前，锂渣可以卖到100元/吨，现在的废渣不仅无人问津，还要自己出钱送到水泥厂帮忙处理。”赵安告诉记者，与2020年相比，目前锂盐的生产成本增加了80%—90%。正是因为生产成本的提升，碳酸锂价格不可能重回3万元/吨的低价水平也成为业内的主流观点。

据赵安介绍，当前碳酸锂的生产成本主要由原矿、辅料（纯碱等）、水、电气、环保支出、人工、设备折旧等构成。

第一，原矿方面，上一轮上涨行情中，碳酸锂的基础原料成本并未发生明显变化，当时主流矿山的原矿产品的主要销售渠道是陶瓷、玻璃行业，而不是碳酸锂企业，而且产品售价也比较乐观，碳酸锂只是副产品。但近两年锂盐价格快速上涨，行业快速扩张，再加上房地产行情复苏较慢，碳酸锂也由原先的副产品变成了主营产品，原矿价格并未下降。

第二，辅料方面，纯碱价格已经从此前的1000元/吨左右涨至均价2500元/吨的水平。

第三，在环保要求趋严的背景下，原来以煤炭为燃料的生产企业开始改用天然气，天然气价格也由2.4元/立方米上涨到现在的4.3元/立方米。

第四，环保成本也从1000元/吨上涨至6000元/吨，因为原来废渣可以送到水泥厂，但废渣里面含有铊元素，现在水泥厂也比较谨慎，政府也在推动建设处理锂渣的消纳场。但消纳场建成之前，企业只能租赁仓库存放锂渣，当前宜春的4个仓库已堆满锂渣，到外地租仓库存放锂渣无形中又增加了仓储费、转运费等成本支出。

“由于环保问题，2023年宜春的锂盐企业停产了3个月。”另一家拥有自有矿的锂企负责人李明（化名）告诉记者，2023年以来，江西省对锂产业的环保核查较为严格，上马一个项目可能需要出具几十份与环保相关的评测报告。“那时正好又赶上碳酸锂价格的大幅上涨，企业利润丰厚，都急于生产，也不在乎环保投入增加的成本，只要政府要求就立即照做。”李明表示，那一波环保核查，他们公司从采选到冶炼环节的环保基建投入大约1.5亿元，如果后续要进行绿色矿山创建，预计投入会达到2亿元以上。

值得关注的是，当前碳酸锂期货已进入首个交割月，首次交割工作正在平稳有序进行，随着碳酸锂期现货市场价格相关性的不断提高，不少锂企已将期货价格纳入现货报价的参考范畴。不少企业相关负责人表示，每日都会关注碳酸锂期货主力合约价格，并根据期货报价辅以升贴水的方式调整自有货源的出厂价格。

“相对来说，2023年锂盐企业套保参与度还不高，作为传统生产企业，我们接受新鲜事物也需要一个过程。受本轮碳酸锂价格下跌影响，2024年以后，大家对期货市场的关注度会提高，一定程度上会提升碳酸锂行业利用期货工具规避价格波动风险的积极性。”李明说。

据李明透露，他们公司会积极参与期货市场，母公司已经开始组建期货套保团队，相关管理制度、体系等也在逐步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