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晨光里，檐角垂下的冰棱子开始滴滴答答。我站在老宅天井的青石板上，看碎银般的水珠溅在墙角那株腊梅的残香里。爷爷常说，冰棱消融的滴水声是春龙的涎水，惊蛰前的最后一场霜冻，正被这涎水一寸寸化开。风轻轻吹起，我的思绪飘向远方。

二月二，巷口的理发铺子早早支起红漆木门，老式转椅的皮面在晨雾中泛着油光。剃头张师傅的推子声像春蚕食桑，沙沙地响过整条巷弄。旧时讲究“二月二剃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如今虽没了往日的排队长龙，但总有三五老者执着地候在门前，要讨这开春头一份彩头。张师傅的剃刀在棉布条上荡出雪亮的弧线，银丝纷纷落地的瞬间，恍惚浮现四十年前爷爷把我抱上吱呀作响的转椅，檀木梳齿划过头皮时痒酥酥的触觉。

母亲在厨房揉面的声响混着柴火噼啪。案板上的面团裹着枣泥馅儿，在巧手下化作昂首的蟠龙，黑豆点睛，花椒籽为鳞。铁锅腾起的热气里，棋子块、龙耳饺子次第浮沉，面香混着艾草灰的草木气息，把整个灶屋熏染成暖黄色。幼时总爱趴在窗沿，看母亲用顶针在面饼上压出龙鳞纹，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她鬓角的白发间织出细密的金网。

村东头的土地庙前，老槐树新抽的嫩芽像婴儿蜷曲的拳头。供桌上三牲五果摆得齐整，裹着红绸的龙头香足有小儿臂粗。穿绛色长衫的司仪敲响铜钹，浑厚的吟诵声惊起梁间新燕。纸钱翻飞如蝶，掠过庙前那方青苔斑驳的“问春碑”，碑上“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的朱漆小楷，被经年的香火熏得愈发殷红。

田野里，上年秋收留下的稻茬间已钻出茸茸新绿。老把式们蹲在地头，抓把湿润的泥土在掌心揉搓，土坷垃散作细腻的赭粉，指缝间漏下的分明是大地苏醒的颤栗。远处水库的冰面裂开蛛网纹，阳光在冰隙间流淌成蜿蜒的金线，恰似青龙抖落的鳞光。不知谁家的孩童放飞了蜈蚣风筝，百足游过新柳初萌的梢头，搅动得整个天空都泛起涟漪。

暮色四合时，家家檐下挂起龙灯。篾骨糊的龙身透出暖黄的光晕，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投在粉墙上的影子便活了似的游走。巷子深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硫磺气息混着梅花的冷香，竟酿出某种古老的诗意。县志里记载，此地旧时有“迎青龙”的社戏，而今只剩祠堂梁柱间褪色的戏文彩绘，仍在无声地唱着“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更深露重，披衣推窗。但见银河斜挂东南，角宿初升，苍龙七宿的龙角正破云而出。古人观天象而识农时，今人望星辰多生浪漫，却都在同一片天幕下感应着季节的秘语。檐角残雪消融的滴水声越发清脆，恍惚化作《尔雅》里“龙，春分而登天”的远古余韵。

夜色中的村庄沉睡着，而地脉深处传来隐约的萌动。我知道那些沉睡的种子正在翻身，冬眠的虫豸正在舒展，所有被严寒封印的生命力，都随着东方苍龙的抬头，在天地间奔涌成春潮。（彭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