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春天，总是来得有些踌躇。先是几场细雨，将泥土浸润得松软，而后木棉便红了，一树一树地站在路旁，像是举着火把的守夜人。就在这样的时节，我驱车十七公里，去赴一场与草地的约会。

那高尔夫球场在城郊，像一块被精心熨烫过的绿绸子。会籍是买房时附赠的，售楼小姐称之为“健康礼遇”，我则视之为一处可以大口呼吸的所在。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草尖上，阳光一照，便成了撒了一地的碎钻。我换上球鞋，踩上去，草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抗拒声。

球杆是金属的，握在手里冰凉，但很快就被掌心焐热了。我站在发球台上，看那白色的小球安静地卧在球座上，像一颗等待孵化的卵。挥杆时，能听见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还有远处不知名的鸟在啼叫。球飞出去的弧线，总让我想起少年时打水漂的石片，在水面上跳动的样子。

岭南的春天潮湿，雾气常常在球道上游荡，像一群贪玩的精灵。有时挥杆后抬头，看见白球钻进雾里，竟生出几分“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意境来。球场的沙坑里，沙子被耙得极平整，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留下的记号。我常蹲在那里，看蚂蚁在沙粒间忙碌地穿行，它们是把这当成了撒哈拉。

同组的王总是个高血压患者，医生说他需要适量运动。半年下来，他的血压计数字乖巧了许多，药也减了半片。他挥杆时总爱念叨：“不急，不急。”这话不知是对球说，还是对自己说。李总则是个失眠多年的会计，自从每周来打两次球，竟能一觉到天亮了。他说是走路走累了，我倒觉得是那些绿颜色治好了他的神经。

中场休息时，我们坐在凉亭里喝柠檬水。凉亭爬满了炮仗花，橙红色的花朵垂下来，像一串串小鞭炮。王总从不说他经手的千万项目，李总也不提那些难缠的税务报表。我们聊的是刚才那个漂亮的切杆，或者哪棵树上新来了只啄木鸟。有时干脆都不说话，只是看云从果岭上空慢慢飘过。

球场的池塘里，鲤鱼肥得不像话。它们认得穿绿马甲的球童，一听见脚步声就聚拢来，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背诵什么经文。我常揣些面包屑喂它们，看它们争抢时搅起的水花。有次见一只白鹭站在浅水处，单腿独立，静如雕塑，忽然长喙一刺，便得了顿早餐。这捕食的速度，与我们的慢节奏恰成对照。

十八洞走下来，约莫要四小时。手机放在储物柜里，倒也不觉得难熬。反而是在办公室盯着屏幕时，常会想念球场上这种开阔的感觉。医生说这种运动对心脏好，每小时能消耗三百大卡。我却觉得它更像给大脑做SPA，那些数字、报表、截止日期，统统被过滤掉了，只剩下纯粹的身体记忆。

回家的路上，木棉花已经开始凋落。硕大的花朵砸在车顶上，“啪”的一声，像是春天在跟我道别。后视镜里，球场的轮廓渐渐模糊，但那种舒展的感觉还留在肌肉里。明天还要赶方案，还要开会，还要应付各种邮件，但此刻，我摇下车窗，让带着青草气的风灌进来，忽然觉得，这多绕的十七公里，实在很值当。

草叶会记得每一个踏过的脚印，正如日子会记住每一次用心的呼吸。在这快得让人眩晕的城里，我们总得给自己留块能慢慢走的地方。（袁伟建）